徐泓:曾昭抡、俞大絪夫妇
1950年代,北大还有一对夫妻,分别是一级教授和二级教授,他们便是曾昭抡、俞大絪夫妇。他们也曾在燕东园居住。搬进燕东园30号的时候,俞大絪先生在北大西语系教书,曾昭抡先生则先后兼任北京大学教务长、化学系主任、教育部和高教部副部长、中科院化学所所长等职,只见他每天在院子门口,从黑色的小汽车里上下。
曾昭抡是中国国防化学的奠基人之一,早年留学麻省理工学院,获博士学位,1948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,1955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。他忙碌的社会活动,到1957年夏天戛然而止。那年6月,他和费孝通、钱伟长、黄药眠、陶大镛、吴景超参加民盟的座谈会,被钦点为“六教授会议”,一起戴上“右派分子”帽子。
退回燕东园30号,曾昭伦先生深居简出。1958年独自离京,去武汉大学化学系执教,1961年患癌症,从武汉回京,在家养病三年,悄无声息。在北京治疗癌症的三年时间里,曾先生看了数百篇科技文献,撰写了100多万字的著作,自学日语,还培养了一位青年助手编写讲义,接替他开的课程。这期间,他除了用通信方式继续带研究生外,坚持每年回学校两次,每次3个月左右,指导教学和科研工作。他的学生刘道玉,1980年代成为武汉大学校长。费孝通先生曾这样评价曾昭抡:他的生活里边有个东西,比其他东西都重要,那就是'匹夫不可夺志’的'志’。知识分子心里总要有个着落,有个寄托。曾昭抡把一生的精力放在化学里边,没有这样的人在那里拼命,一个学科是不可能出来的。
当时,罗大冈齐香夫妇也住在30号楼,与曾昭抡俞大絪夫妇为邻。两人都是法国留学归来,在北大西语系教授法语和法国文学,罗大冈先生是著名的翻译家,他对罗曼·罗兰的研究达到当时中国学界的最高水平。
邻居马坚教授的儿子马志学回忆:1966年初春,那是一个值得记住的岁月。文革风暴即将来临,一切善良的人们丝毫没有料到几个月后美好的生活被突然践踏。记得初春的清早,我每天都要在燕东园桥东草地活动锻炼,每次都会看到如下情景:曾昭抡、俞大絪夫妇绕着草地散步,罗大冈则坚持多年养成的晨跑,绕着草地慢跑,他的跑姿别具一格:两臂像火车头车轮上的连杆一样,前后摆动,头戴一顶法国贝雷帽。住在27号的朱光潜先生,照例跑着从一楼大门出来,沿着草地的南侧跑向桥西。朱先生的跑步很奇特,两脚擦着地面,发出“擦擦”的声音,更有意思的是,每次和罗先生迎面时,罗先生总是朝向朱先生高举右臂算是打招呼了,而朱先生则举右手还礼,天天如此。
1966年8月23日,清华大学红卫兵派大卡车运送了12所中学的红卫兵到清华园里“破四旧”,他们把“打砸抢抄抓”带进了大学校园,拆毁了清华大学二道门的汉白玉牌楼,还闯入宿舍区抄家打人。晚上,一部分中学红卫兵离开清华园以后,顺路拐到临近的燕东园,又是一通抄家。此举提醒了北大红卫兵,第二天他们就杀到燕东园来了。
我妹妹徐溶那天在家,她回忆,桥上刷了大字号的标语:庙小神灵大,池浅王八多。学生们闯进不少人家,进门二话不说就查抄。到咱家还好,他们直接敲门进来,四处打量,说:你家占房多,不合理要腾出来。有什么“封资修”的东西你们自己清理。那些抄出东西来的人家,接着就揪出人来斗。桥东21号龚人放家,抄出一把日本军刀,还抄出镜框后边的衬纸有反动内容,就把龚伯母曹贺批斗了。还有几家抄出东西,也被批斗了。园子里口号声乱响,桥东游戏场边上有一块大石头凳子,成了批斗台。妹妹说,红卫兵走后,父亲马上叫她帮助清理东西,即所谓“自己抄家”。她记得父亲先把墙上挂的一张王雪涛的写意花鸟摘下来剪了,说这是大右派画的画。又打开墙上挂的镜框背后,检查衬纸有无问题。我妹妹说:还真有两个镜框的衬纸用的是解放前旧杂志,赶紧销毁。父亲清理了自己的照片和文件,捡出来一些烧了,又把那个“金钥匙”让我妹妹埋在院子东墙的一棵槐树底下。他还嘱咐妹妹把我放在壁炉架子上的那些书赶紧都卖了,说:那净是苏修的书。我那时候迷恋俄罗斯文学,攒了一大堆苏联小说和俄罗斯文学名著。
就是在这一天,俞大絪先生的家被抄,书房中收藏的书籍文物被毁,满地狼藉。这不是第一次了,她背负着两项罪名:“大右派”曾昭抡的老婆、“台湾国防部长”俞大维的妹妹,在红卫兵眼里十恶不赦,必须斗倒斗臭。6月18日,她就被学生揪上 38 楼的斗鬼台陪斗。以后只要燕东园抄家,她家都不能幸免。
第二天,在惊魂未定的氛围中,传出俞大絪先生服药自尽的消息。一年多以后,曾昭抡先生在武汉,也不堪折磨病逝。不久,燕东园 30 号搬进新的住户,时间抹去了一切,人们很快忘却了这里曾经住过的这对夫妻。
我后来才知道他们的不凡身世:俞大絪的母亲是曾国藩的外孙女,曾昭抡的父亲是曾国藩二弟的孙子。因为是血缘较近的表兄妹,夫妻二人决定不要孩子,终身未育。
国内最流行的英文教材《许国璋英语》,一、二年级部分的编写者是许国璋教授,三、四年级部分的编写者则是俞大絪教授。俞大絪1934 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庚款留学英国牛津大学,1936 年获文学硕士;1936 ——1937年赴法在巴黎大学进修,1946——1948 年赴美在哈佛大学进修,她先后任教于重庆大学、中央大学、中山大学、燕京大学,院系调整后任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。
北京大学袁明教授是她的学生,曾深情地回忆:俞先生上课,有一个小备课笔记本,但基本不看,因为讲的内容她已烂熟于心。介绍一篇狄更斯的《双城记》,她用一口纯正的牛津英语连续讲上三节课,语调平和,不急不缓,恍若是将胸中无尽的珍藏,一丝丝地吐哺给我们。她的温情与爱心、专业与敬业,已经深深化入我们心里,是心中永远的光亮。
俞大絪先生的侄子俞启平,是我101的初中同学,定居美国,多年从医。我通过越洋电话,请他回忆姑姑,他说:
我七姑非常要强,在女孩子里是最聪明的,她和姑父曾昭抡都是著名学者。姑⽗打成右派以后,她思想上承受了很大的压力,更加勤奋工作,在英语文学研究和教学改革上作出了突出成绩,深得校领导的欣赏,还在人民大会堂做过报告。那时她很热心地帮助教研组的同事,包括出身好的助教、党员干部和她关系都很好,有的还是她家的常客 。
文革开始,疾风暴雨突然扑来,她是聪明⼈,知道她和姑⽗不会有好结果的。于是分别給我⽗亲和六姑写了一封信,大意是:我可能要到外地去工作,暂时不能给你们写信了,你们不要着急,等我回北京以后会和你们联系。給我父亲的信是用明信片写的,姑⽗打成右派以后,他们兄妹之间通信都用明信片。所以,我姑姑是有思想准备的。
她去世时我不在北京,后来听姑姑的好朋友说:俞先生非常沮丧和气愤,绝对想不到的是,和她关系最好的助教、学生突然翻脸不认⼈,贴⼤字报揭发她腐蚀自己。姑姑可以忍受批⽃,但受不了动武的凌辱。她被押着游街时,因为走得慢,学生就打她。她被强迫在大太阳底下拔草,带了一把伞,被学生看到,就狠狠踢打。8月25日一早,长期在姑姑家工作的保姆黄彩珍,发现姑姑服安眠药自尽,立刻派女儿进城告诉我表姐。那天抄家的时候,红卫兵不但动手殴打辱骂姑姑,而且粗言呵斥,勒令保姆必须⾛,不许再剥削劳动⼈民。姑姑那晚拿了二百元給保姆,叫她第二天回老家。
俞启平向我讲了姑姑和姑父的后事:
姑姑身后很惨。她的一位私⼈关系很亲密的同事后来告诉我,前⼀天上午教研组开会,她俩在厕所里碰见了,还说了⼏句悄悄话:俞先生问了她母亲的情况,她劝俞先生要想得开,坚持住,姑姑也点头示意了。可是等到第二天开会,⼀个头头进来说:俞大絪已经畏罪自杀。就这样,被拉去火化,连骨灰都没有留。远在武汉大学的姑父,知道姑姑去世了,不知道这个情况,还一再叮嘱:你们要把骨灰保存好。
一年后,1967年12月8日, 身心受到严重摧残的姑⽗曾昭抡,在武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病逝。我那时正在武汉,和北京赶来的表哥去料理后事。姑父去世当天,我们去武大革委会报告,办公室里面乱哄哄的,等了很久才有一个人出来对我们说:曾昭抡是敌我矛盾,后事怎么处理要向中央汇报,现在管不了。我们只好租了辆三轮摩托车,把姑父送到火葬场火化,带着骨灰盒回到珞珈山姑父住的小楼,多年照顾他的保姆胡月做了一桌菜,把骨灰盒放在桌上,和我们一起吃了最后的一顿晚饭。傍晚太阳落山后,七八个姑父生前的同事助教闻讯来,向姑父鞠躬告别,有两个人还失声痛哭,跪下磕头,十分感人。
2008年,俞启平回国探亲,来到过燕东园30号,那时这栋楼还没有被幼儿园圈进去,他在姑姑家楼门口留了影,提起当年在门前的草地上,他们一家和姑姑姑父一家曾有欢乐的合影。他说:现在手头,没有他们的照片了。曾昭抡去世时,他的住所封了,武大只允许我拿了几件衣服和两本书。
2018年,俞启平再次回国探亲,重回燕东园30号。这时此楼已圈在北大附属幼儿园的院墙里,修缮一新,楼顶铺上红色坡面瓦,只能透过铁栅栏看到西边的门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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